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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y Typology Fai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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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ickeeX
是的,在我看來類型學已經失敗了。徹底的失敗,整個類型學社群都一團糟。事實上從半年前我就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徹底在我的觀念中殺死類型學,至今已經有幾個月了。今天才有動力將一些思考寫下來。
在我看來,這有類型學社群的問題,也有以榮格理論(及其衍生物:MBTI、榮格八維)和九型人格為代表的一系列「心理過程模型」固有的缺陷。我想先從一個比喻開始。
地圖、國度與心靈遷徙(講故事口吻)
將整個人格光譜想像成一張廣袤無垠的世界地圖,上面有著複雜的地形、氣候與生態,代表著每一個獨一無二的個體無限的可能性。而每一個類型學理論,都試圖在這張地圖上畫上國境線,將這片大陸分割成一個個清晰的「國家」。
起初,這或許是出於好意,為了讓探索者有一份指南,告訴他們:「原來世界如此之大!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生活著與我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但問題是,這些國境線是人為的、粗暴的,甚至是虛幻的。更重要的是,在每一個被劃分出的「國家」裡,社群很快就為它定義了一個「首都」——也就是這個類型最為經典、最為刻板的形象。
悲劇就從這裡開始。當一個初來乍到的旅行者拿到這份地圖,他首先被問到的,甚至是他首先問自己的問題便是:「我屬於哪個國家?」那些人格特質恰好落在某個國家腹地的人或許能輕鬆回答。但更多的人,是住在邊境線上的居民。他們的思維模式和行為習慣,可能同時受到兩個、甚至三個國家的影響。這種模糊性讓他們感到一種身份上的焦慮。
為了消除這種不確定性帶來的痛苦,他們做出了一個選擇:選定一個自我認同的「祖國」,然後有意識或無意識地,開始了一場漫長的內心遷徙。他們收拾行囊,離開模糊的邊境,一路走向定義清晰的「首都」。他們模仿「首都」的口音(使用圈內術語),穿上「首都」的服飾(表現出符合該類型的行為),並信奉「首都」的價值觀(強化符合該類型功能的思維模式)。
最終,他們成功了。他們變成了「典型的」、「兼具魅力和缺點的」某國公民。他們在社群中獲得了清晰的身份認同和歸屬感。但他們也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他們真實、完整的人格,被這張人造的地圖重塑甚至窄化了。他們不再去探索邊境另一側的風景,因為那不屬於他們的「國家」。他們思維的廣度和人格發展的潛力,被牢牢地鎖在了那座名為「刻板印象」的首都之中。他們不是用類型學這張地圖來認識自己,而是把自己活成了地圖上的一個符號。
這種自我塑造的悲劇,還只是故事的一半。另一半,則關於我們如何開始用這張已經被扭曲的地圖,去粗暴地「閱讀」他人。
講故事到此結束。
看似平等的自我安慰
整個類型學基本在與傳統「社會成就」、「個人才幹」等光譜正交的(orthogonal)平面上展開。(我很喜歡這個充滿數學風味的描述。Orthogonal 既有正交的意思,也有無關的意思。如果我們要用一個 n 維向量描述一個人,那麼上述兩個含義便達成了統一。)換言之,類型學想要討論的東西是 taste of social connection,而這務必不能引入成就、才幹這些維度。最好是離得越遠越好。試想,誰不喜歡聰明伶俐、慷慨大方的人?你遇不到是因為你水平不夠,沒有人理你也是因為你水平不夠。這就是殘酷的現實。
Q:如何逃離這樣的現實?
A:創造一個 Kingdom of Taste。
在類型學玩家眼裡,人和人的區別首先是性格類型的區別。在這裡我們不說「高低」,而說「異同」。別再討論我和你知識水平、社會經驗、薪資、成就、行業、職級上的差異了!平時的生活已經夠累了,在互聯網上玩玩化裝舞會怎麼了?為什麼我的社交又失敗了?噢,答案很簡單:我們類型不合,你不符合我的 taste,我也不符合你的 taste,僅此而已。多麼輕鬆、優雅、無可指摘!怎麼可能是因為我又蠢又沒情商、聽不懂人家說話、有沒處理好的童年陰影、競爭意識作祟,或者我和對方根本不在一個世界呢?Oh god, daren't you remind me of that!
比如 MBTI,就是這樣地具有反叛精神。你們社會達爾文主義者、優績主義者、審美法西斯主義者越關注的東西,我越是要隱藏,將一切實際上的優與劣粉飾在相對主義的太平之下。可是真理就是:我們的審美並不是相對主義的!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桿秤,知道怎樣的生活是值得嚮往的、怎樣的人生是值得過的、怎樣的人是想要成為的。這是 Kingdom of Taste 的固有缺陷。於是「低階」、「高階」、「未能充分運用 xx 功能」等解釋應運而生。鄙視鏈依然存在,因為我們是活生生的人,我們有價值觀,哪怕這個價值觀是未經反思的、被宣傳、被灌輸的價值觀。
「認知功能」作為一個自由心證的概念,外部觀察者一旦試圖解釋,總有更多的補丁可打,總有更多的 garbage theory 有待發掘。這一切是如此的無聊透頂。
類型學與責任解放
在心理治療領域有一種常見的觀點:這(一部分)是天生的,不是你的錯。這旨在告訴患者,你不必認為你的主觀能動性應該為你的精神狀態負責,從而陷入自責 → 焦慮 → 自責的惡性循環。本質上這是一種責任解放。類型學玩家充分吸取了其精髓。
雖然 MBTI 的信度(主要指再測信度,Test-Retest Reliability)一直有待商榷,但是一個普遍的共識是:你當前的人格類型,是基於你的過往人生經歷、成長環境逐漸形成的,在短期內是給定的,與你個人的主觀能動性無關。你只需要接納你自己的類型就好。是不是很熟悉?這就是撇清主管能動性對個人成長之責任的典型話術。
在成長的道路上,我們有義務處於永恆的運動當中。正確的思考方式是:「原來我傾向於這樣思考,你不說我還沒發現。或許有值得改進的地方!」可是有很多人轉而去想:「既然我是這個類型的人,那我有這些缺點也是理所應當的,我應該揚長避短。」事實上,這不過是讓自己活成某個類型刻板印象中的樣子。
失敗且懶惰的人會一直失敗且懶惰下去,類型學是一個借口。
回到奧卡姆剃刀
類型學社群對類型學理論的去中心化的各種再創造,以及極端的原教旨主義,都讓我覺得時至今日的類型學是一個誕生於 200 年前的佈滿補丁和鞋印的髒地毯。五型人格賴以發展的核心假說 Lexical Hypothesis 敦促我們「回到自然語言」:
- Those personality characteristics that are important to a group of people will eventually become a part of that group's language. And that therefore:
- More important personality characteristics are more likely to be encoded into language as a single word.
五型人格理論通過因素分析等統計方法,對這些大量的詞彙進行分類和簡化,最終凝練成了五個詞彙:經驗開放性、盡責性、外向性、親和性、神經質性(情緒不穩定性)。無論從理性、從經驗,還是從科學實證(信效度)的角度,這都是相當 inclusive 的一組形容詞了。
然而 Lexical Hypothesis 也有其固有的缺陷:語言是用於交流的,也因此具有 observer's bias。在語言進化的過程中,可被觀察、可被比較、對社會互動有影響的外在行為表徵會被編碼,而內在的心靈體驗,例如「愛」的真實感受、瀕死感受、生理快感、宗教/靈性的頓悟,等等——這些基於 unshareable (even ineffable) introspection 的感受,是無法被語言完全轉譯或共享的。這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產生情感衝動的內在動機。和康德倫理學中的 maxim behind behaviors 類似,我說的是行為背後那個最原始的、非理性的、驅力性的「Maxim」。這正是 MBTI 試圖描繪的方向。
The Grand Devide:過程模型還是結果模型?
至此我們可以大致將人格模型分為兩種:一種是和大五人格類似的基於實證的模型。我的評價是:有信效度,但沒有用。因為實證檢驗要求這個特質是 falsifiable, which requires it observerable. 既然它都 observerable 了,那它不過是一種蒼白的重述:我難道沒有經歷足夠多的社會化訓練嗎?面前的人是否外向、是否開放、是否盡責,在一段時間的相處之後,是非常非常顯而易見的。這個模型沒有增加我的知識。
所以真正有知性的吸引力、也因此有討論度的,是第二種基於大腦內部思維過程、認知過程等內部動機的模型。這本質上是一種哲學。像 Fe、Ti 這樣的概念,是基於榮格觀察和哲學思辨的高層次抽象,由於原著的定義本就模糊不清,這些概念在類型學社群中可謂人人皆有自己的獨特定義。它們缺乏可驗證的、具體的生物學對應物:我們無法像刺激 CARING 系統一樣去「刺激 Fe 迴路」。因此,它在科學上依然是一個啟發性的隱喻系統,而不是一個精確的科學模型。即便如此,我們作為類型學「玩家」(或者進一步說,哲學和精神分析學的愛好者)也應該感到滿足。這是一種知識論上的謙卑。認知功能、思維動機、慾望的驅力——這從本質上就是 hermeneutic 的,而非實證的。毫無疑問它充滿了隱喻、原型和象徵。(喜歡拉康的欲望拓撲模型和數學符號嗎?)它存在的意義,是提供了一套語言和框架,去理解那些原本混亂、模糊、無法言說的內心體驗。
從這個角度講,我無法忽視 MBTI 等模型作為「啟蒙教材」的成功之處。然而,這本教材終將被揚棄。我受夠了類型學圈的爭吵、迷信和個人主義。Astrology for over-educated people. Sometimes under-educated. 我想說的是,我們有更好、更精確的術語體係作為替代方案。
當我們說一個人的 Fi (Introverted Feeling) 十分發達的時候,我們想表達什麼?是說這個人做事基於好惡嗎?我們每個人做事當然都基於好惡!是說這個人的道德評價基於好惡嗎?那麼我們可以說 ta 是一個情緒主義者(emotivism)。情緒主義者主張道德語句不過是情感的表達。是說這個人具有敏銳察知和命名自身情緒的能力呢?你或許聽說過「情緒顆粒度」這個名詞。與此同時如果你有關注 20 世紀哲學向語言學的轉向,你可能會聯想到:我們並非先有一個「內在的、私密的」感覺,然後去為它找一個標籤。相反,我們是透過學習在一個公開的、社會性的語言系統中如何使用「悲傷」、「憤怒」等詞彙,才學會了如何去理解和體驗自己的內在狀態。高情緒顆粒度可能和個人的文學閱讀經驗息息相關。
同樣地,Se (Extroverted Sensing) - Ni (Introverted Intuition) 軸也是在我看來極具哲學色彩的一對概念,它不斷闡釋著感官的直接性與意義的抽象性之間的永恆張力。你一定可以聯想到黑格爾的假象–本質辯證法:本質(Ni)→ 本質的必然外化(Se)→ 現實。同時你還可以想到康德的現象界(Se)和永遠存於迷霧中的物自體(Ni);想到胡塞爾現象學中的自然態度:不加反思地、直接沉浸在周遭世界中的狀態。
九型人格中的 8 號人格,可能會對尼采的「權力意志」和「主人道德」情有獨鐘。整個宇宙就是一個由無數個「權力中心」相互鬥爭、相互吞噬、相互增強的永恆戰場!原文如下:
And do you know what "the world" is to me? Shall I show it to you in my mirror? This world: a monster of energy, without beginning, without end; a firm, iron magnitude of force that does not grow bigger or smaller, that does not expend itself but only transforms itself... a sea of forces flowing and rushing together, eternally changing, eternally flooding back... out of the simplest forms striving toward the most complex, out of the stillest, most rigid, coldest forms toward the hottest, most turbulent, most self-contradictory, and then again returning home to the simple from this abundance...
This, my Dionysian world of the eternally self-creating, the eternally self-destroying, this mystery world of the twofold voluptuous delight... this world is the will to power—and nothing besides! And you yourselves are also this will to power—and nothing besides!
與其討論什麼是健康的 8 號人格,為什麼不直接去閱讀尼采?去感受那撲面而來的「權力意志」的詩意與激情?為什麼置這些偉大的思想於不顧,轉而使用不明不白的類型學黑話呢?我不明白,我也不打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