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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学的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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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ickeeX
二十年前,如果想驾车前往同个城市的另一片自己并不熟悉的区域,需要频繁下车问路。在这个过程中,一种陌生感会将你包围。对周遭环境的无知会时刻触动感知危险的神经,而回到熟悉的街区会成为一种渴望。显然,如今我们不再活在「邻里」,而是活在「社会」;地图软件的发达只是上述事实的一个缩影。
上世纪九十年代,怀特·米尔斯所呼吁的「社会学的想象力」,在最浅显的「跳出周围而观察社会」的意义上已然彻底实现。因为在互联网的语境下——顾名思义——我们默认便是社会的人。与其抱怨说网络在侵占家庭的空间,不如反过来说,家庭,依赖于其仅存的物理上的影响力,作为异质者侵入了本该属于互联网的生活。具有类似影响力的还有办公室、学校、线下社交。目前来看,它们对于数字化时代无孔不入的围剿,并没有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我们习惯在系统中思考。整个社会,毫无疑问是最大的系统;在它之下有经济、法律、政治、科学、教育等子系统,而它们又本该通过公司、学校、医院、社区工作、家庭,而最终触及到个人。但是现在这些作为缓冲地带的中间层消失了,我们直接和系统交互:网购和外卖系统剥夺了经济上的中间层;线上教育和近乎全知的语言大模型剥夺了教育上的中间层;即时通讯软件和社交媒体网剥夺了社会关系上的中间层,家庭、邻里和熟人不再是个人名片和社交渠道。以上一切的后果,就是我们无法抵挡「社会学的想象力」的诱惑,以至于常常陷入「社会学的妄想」之中。
解释一切的叙事(all-explaining narrative)是一种妄念,但是我们从未如同此刻一般深陷其中。张口闭口就是系统性、结构性,言必称压迫、斗争、主义。 这不能怪我们。 互联网作为连接一切鸿沟、拆除一切障碍的伟大发明,也瓦解了区域性(localization)带给我们的保护、缓冲和筛选,而这种瓦解和剥夺是在短短十几年间夹杂着欢呼声完成的,在我们意识到之前,已经像没有皮肤的人暴露在烈日下。我们不需要那么多无用的信息、短剧、短视频;我们不需要接触那么多人,了解他们的生活,我们的大脑绝不是为此而生;我们本不应该受到陌生人的骚扰;社会矛盾、政治纷争、消费焦虑本应该与我们无关;吵架不应该上升到性别博弈,出门下馆子的时候也不该想着资本压榨、阶级固化和中产阶级陷阱。但是我们同时又都知道,上面这些场景是多么的正常和有情可原。面对家庭,我们的每个决定都很重要;而面对直接连接到我们的「系统」,我们是那么渺小,以至于产生了一种蚍蜉撼树的敬畏和无力。
这种无力是懒惰的温床,而且往往和一种全局性视野带来的智性优越感一起出现。我们寄希望于用一种叙事来解释一切。当我们看到一个人的时候,我们不再是做加法(这个人这里像小A,另一些方面像小B),而是做减法(这个人本质上立场是某某主义,是某某社会观念的受害者,或者是某某群体的典型缩影)。本质主义是懒惰者似是而非地掌握话语权的捷径,而代价是大量杂多的细节被有意忽略、掩埋,这种自我欺瞒的程度不亚于叫不醒装睡的人。因为宏大叙事的本质是一张不靠谱的缩略图,而不巧的是,我们作为活在微观中的渺小个体,这种缩略图的指导性是非常有限的。拿着国家地图来找回村的路,是一种时代的病。